N新京报
“简单好处理”“7~14天结案”“拿不到退款,委托费用全额退还”,这是隐身在网络里的“周律师”的承诺。记者调查发现,一些法律咨询公司利用低价引流、虚假承诺、超出规定范围招揽法律业务。有的公司甚至盗用律师和律师事务所名号招揽业务,而其从业人员并不受《律师法》的约束。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朱巍认为,法律咨询公司普遍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目前市场监管部门对其管理经营者的资质无特别要求,司法行政部门也未能参与准入审查,法律咨询服务行业变相处于完全开放状态。
市民:“律师”几乎没任何帮助,却收了4644元费用
三年前,还是大学生的韩怡报名了一家机构的考公培训,对方承诺“未进入面试退费”。考试失利后,那笔25000元的学费,却至今没有退费。
2024年4月,韩怡的母亲在百度上搜索退费途径,当她与在线咨询人员简单沟通过情况后,很快就有人主动通过微信联系了她,声称“我是周律,添加一下我企业微信”。
“周律师”询问了韩怡母亲案情经过和诉求后表示,“你的案子是最简单好处理的,基本上7~14天就可以结案”,解决方案是和他签订全权委托协议,总费用为涉案金额的18%。介绍完流程后,“周律师”发送来了1644元的预付款收款链接。
韩怡母亲在百度上查询“京盾法律”,发现其处于正常运营状态,她想着万一不成功还能退费,便支付了这笔1644元的收款,并提供了个人身份信息。
十分钟后,“周律师”发来诉状,指导她在“人民法院在线服务平台”上注册账号,提交诉状及当时的合同和收据。随后又发来一个“3000元”尾款的收款链接,要求第二天早上一定补交上。韩怡母亲照做了。
5月10日,韩怡收到了开庭通知。当询问“周律师”是否能出庭辩护时,却被告知委托费不包含律师费,如需辩护需再额外支付费用。开庭前10分钟,韩怡询问发言稿,“周律师”让她“按照诉状说”。
庭审结束后,韩怡要求退款,理由是“律师方没有提供相应的服务”,“周律师”回复“退不了,法院已经开庭了”。此时韩怡才想起要求“周律师”提供律师执业资格证,对方回复“我是律师助理”。
韩怡和妈妈意识到“不对劲”。她说,所有证据都是自己梳理的,在整个过程中,“周律师”只提供了诉状,诉状内容也只是把韩怡的经历叙述了一遍,对方几乎没有提供其他任何帮助,便收取了4644元费用。“周律师”则声称,“开庭了就是维权成功了。”
在韩怡妈妈签署的“个人委托服务协议”中,记者看到,“京盾法律”全名“北京京盾法律咨询有限公司”。而工商信息也显示,“周律师”不是执业律师,“京盾法律”也不是律师事务所。
记者调查发现,韩怡的经历并非个例。由于不受《律师法》、司法局和律协的监管,在实际操作中,对法律咨询公司经营范围的规定并不能有效限制其实际的业务范围。一些法律咨询公司利用公众对律师事务所与法律咨询公司等机构概念上的模糊认识,刻意回避自己“非律所”的身份,有的还夸大承诺“案子包赢”“包胜诉”误导群众。但哪怕承诺无法履行,他们也并不会因此受到处罚。
讲述:这家法律咨询公司过度承诺,专业知识不足
记者在各大短视频平台看到,许多庭审辩论视频、热门法律话题点评背后的账号认证,都是某法律咨询公司。法律咨询公司利用互联网渠道获客,通过投广告引流到线下推荐购买法律服务,主要关注下沉市场,做普通人的生意。
法学专业的尤莉曾在去年年底,入职了河南省一家法律咨询有限公司。这家公司自称只负责离婚案件类业务。入职后,尤莉发现利用短视频、直播引流,才是这家法律咨询公司日常最重要的工作。
领导要求尤莉每天搜索各种劝人离婚的视频,一旦评论区有人咨询,就立即与其联系。
尤莉看到,公司短视频账号中大量的离婚协议书,是销售人员用统一的模板自己写的、自己按手印,还会在协议书上冠上律所律师的名号,以此来营造成交单量很多的假象。
工作几天后,尤莉逐渐清楚了公司的基本情况。公司有十来个同事,绝大部分都是销售人员,两人负责视频剪辑。
公司整体的法律专业水平,尤莉用“骇人听闻”来形容。尤莉告诉记者,在她入职之前,公司员工只有一个女孩本科是法学。尤莉说,在这家公司,“过度承诺”,是获取当事人信任,争取成交的重要手段。
尤莉认为,法律咨询公司本身不是个伪命题,有很多人确实需要除律师事务所外的另一个法律咨询通道。但这个公司里却少有人懂法。
调查:
没门槛且赚钱,法律服务公司纷纷出现
记者在企查查平台看到,截至2024年7月,正常经营状态的公司中,经营范围含有“法律咨询”的公司约有47.8万家,相对应的是律师事务所为4.5万多家。
“法律咨询公司存在是有市场需求的”,海蜂法务科技、解法平台创始人范否表示,他的公司是为企业提供合规咨询服务。
他解释,对普通民众而言,区分清楚自己需要哪种法律服务并非易事。法律允许个人自行进行立案、出庭和辩护,但实际操作中,由于法律条文繁多且诉讼流程规范严谨,没有专业法律知识背景的普通人很难独立应对。对于某些简单的民事案件,当事人委托法律咨询服务公司代写诉状、代理网上立案是一种可行的选择,能够节省时间,减少经济成本。范否提到,法律咨询公司能够承接律师可能不愿意处理的小标额业务,从而填补市场空白。
2004年5月国务院发布了“第三批取消和调整行政审批项目的决定”,其中就有“社会法律咨询服务机构设立审核”。这意味着法律咨询公司的设立取消前置审批,不再受司法行政部门监管。
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的王才亮提到,自此法律咨询服务一路走向市场化,设立法律咨询公司只需要向市场监管部门办理营业执照,就可以向社会提供法律咨询服务。各类冠以“法律咨询公司”“法律事务中心”等名字的法律服务公司纷纷出现。
个人债务、离婚诉讼等都是法律咨询公司活跃的领域。“90%的法律咨询公司管理是不规范的”,范否直言。在他的观察里,不少法律咨询公司并没有扎实的法律背景,创办者可能之前从事贷款、电商等与法律无关的行业,只是看到法律服务行业没有门槛且赚钱而进入。
专家:
行业监管存在漏洞,亟待规范完善细节
多位受访者表示,零门槛、弱监管的现状导致法律咨询服务公司迅速增长,对法律服务行业的健康发展产生严重影响,长久以往会损害人民群众的合法权益。
执业律师张瑶表示,尽管法律咨询公司是依法设立的,但当前法律咨询公司的监管面临着矛盾,律师事务所、律师受到法律法规、司法局、律协的约束及监管,法律咨询公司由市场监督管理部门审批和监管,与受到全方位监督管理的律师事务所相比,法律咨询公司所受监管力度存在较大差异,也就很难发现其中的违法问题。
朱巍同样提到,法律咨询行业的监管存在漏洞,关于法律咨询公司的规范发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比如明确准入门槛,是否需要备案许可等;许多法律咨询公司通过互联网引流,规范业务的宣传和承诺。朱巍提到,根据《互联网用户账号信息管理规定》,司法等领域信息内容生产的账号,互联网信息服务提供者应当要求其提供服务资质、执业资格、专业背景等相关材料,予以核验并在账号信息中加注专门标识。另外,法律咨询公司的注销流程也应规范。
2024年5月16日,司法部发布通知,宣布将与市场监管总局联合开展法律咨询服务机构的专题调研,表示将在深入调研、充分听取意见的基础上,研究规范法律咨询服务机构有关法律政策措施,营造法律服务良好环境。
(文中韩怡、尤莉为化名)